在赴死之前得到解脱,于是世间是时间,时间如明镜,微笑死生。
——废名《无题》
(资料图)
那天下着大雨,她忘了带伞,足足在地铁口等了半小时。事后想想,那半个小时,竟是她最为轻松的时光,什么事都不需要做,不需要管,不需要操心,有那么大的雨横阻在身前,哪也去不了。她给儿子发微信,雨太大了。她又给躺在医院的丈夫发微信,还是那几个字:雨太大了。
雨确实太大。那些聚集在地铁口的拉客师傅也都四散而去,躲到街边店铺的房檐下避雨,店主们的厌恶之情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平日里,她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,从地铁口到人民医院,没多远吧,他们已经开始收十块钱,有些甚至张口就是十五块,把她气得连还价的心情都没了,直接跳下来。她是个好说话的人,有时也不太好说话。
雨水打在地面上,激起的水花把她的蓝布鞋都溅湿了,她没有躲闪的意思,也不想挤进人家的店铺里避一会。躲个雨都要看人家脸色,她觉得挺没意思。
雨小些时,有师傅把电瓶车开到她跟前。尽管都戴了口罩,他们还是能相互认出对方。这一个月以来,她坐了他的电瓶车至少不下十回。直到最近,她才知道他是一位残疾人,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,一条腿是畸形的。不过坐在电瓶车上,确实看不太出来,是他主动跟她说的,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敢于坦白自己是残疾人,大概是见她每次都去医院,想必家中也遇到了不是很愿意开口的事情。是的,她的丈夫已经住院一个月,去鬼门关口绕了一圈又回来了。
“家人好点了吧?”拉客师傅每次都这么问她,像是客套话。
“好点了。”她也敷衍着回答。
“什么时候出院呢?”师傅又问。
“应该快了。”这话她上个礼拜就说过。
电瓶车横穿过还亮着红灯的马路,他和其他拉客师傅一样,不太遵守交通规则。她以前会说人家,说别急,慢点。现在不说了,路道上空荡荡的,人们却情愿堵在两头等滴答滴答的红灯,看着也是挺傻的样子。
她本来对这一带并不熟,至少一个月以前,她可不敢独自外出,弄不好会迷路,像那些从乡下到城里来的老头没多久就上了别人的朋友圈,就是因为走失了。她在手机里看到过好几个,隔着屏幕都替他们感到丢人。一年前儿子带她来医院查血糖,说是糖尿病,血压也高,要按时吃药。后来就没再来过,社区有卫生院,药吃完了就去开。以前还需要儿子或儿媳带着去,现在她比谁都更清楚怎么用最快的速度办好这些生活中的杂碎事。不懂就要学,别老借口说老了。这是丈夫发病前经常跟她说的,说是教训也对。也是,她进城之前,那也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人啊,两年前跟丈夫被儿子接过来,那时儿子的餐馆刚开张,卖隆江猪脚饭,也卖粿条汤,正需要人手,请人开销大,不如自己干。一年到头,也只有过年才回潮汕老家待几天,厝边头尾见了面,说去了大城市,人白了不说,还胖了,显年轻了,转头抹角似乎还变了个人。她其实也不敢说实情,要说真话,她宁愿回老家,说是在城里,其实就是在一个巴掌大的社区里转,从餐馆到住处,那条不足一百米的巷子,她每天往返其间,日子过得丝毫没意外。
如今,每天要去医院陪护丈夫,倒算是个意外了——至少她对地铁站到医院的这段路程已经很熟悉了。通常她会让师傅在西乡河的桥头就把她放下。她想独自过桥,小心地走,防止饭盒里的汤水洒了,一大早煲的猪扇骨玉米汤,她特意把油花都舀干净。丈夫一大把年纪了,却还是一个讲究的人,汤水要是洒在米饭上,在他看来就是败坏胃口的事情,尽管有时吃着吃着,他也会把剩汤倒进饭碗里,但这并不矛盾。好多事情都是这样,却不妨碍讲究的人继续讲究。她承认这样的事实,就像医院门口天天守着人,登记、测温、出示健康码和行程码,她也知道形式多过实质,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经过认真筛查,却是现在人们进入医院的必要程序。刚开始她也慌乱过,每次进医院都如临大敌,如今她跟年轻人一样熟练,知道怎么快速地打开健康码和行程码,有时看着几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人被挡在入口很焦急的样子,她从容路过时,心里还有一种不明就里的骄傲感,如乖巧的学生目睹有的同学被老师留堂训诫。
她刚一进病房,孙子就愣头愣脑地冲了出来。
“怎么才来啊?”
“不是下雨了么。”
她刚把饭盒放在病床的柜台上,回头就不见了孙子的踪影。也是放暑假了,家里才能匀出一个帮手的人,否则真得请护工。孙子马上要读初三了,成绩却不行,一家人都在为他能不能考上高中担忧,他自己却像没事人一样。这孙子,遗传的是他爷爷的基因。
老人家现在还真是气定神闲,半躺在病床上,跟隔壁一个同样“搭过桥”的肥胖的妇人正聊着生产队时吃大锅饭的趣事。一个多月前,他突发心梗,倒在餐馆的内厨里,送到医院时,医生都觉得有些晚了,即便抢救过来,极有可能就是个植物人。她当时没在场——眼看丈夫被儿子和其他几个餐馆的熟客抬上救护车时,她心想坏了,是不是得跟上?儿子却冲着她喊,守好店。幸好没跟去,要不听医生那么一说,保不准她自己先倒了。
不幸中的万幸,昏死了半个月,他总算是醒过来了。她这样安慰自己。她把饭盒里的汤水端出来,还热着呢。她说,要不先吃吧。他瞥了她一眼,似乎没把她的话当回事,继续着那些久远的话题,情景和细节都能如实还原,连谁谁谁说了什么话,都记得一清二楚……看那神采飞扬的样子,不像是一个刚开过胸的病人。
每天见面,都得费一些时间,才能重新让他记起她是谁。恢复得算不错了,医生这么说,毕竟人还能认得。第一天醒来时,她站在他的床头,他却不认识她。相守几十年了,最终成了一对陌生人,她一连哭了好几天。三天后,他突然叫她小云。小云?这么称呼她,除了刚结婚那一年,他后来就没再叫过。怎么回事?她跟到走廊问医生,似乎时光倒退了几十年?医生的解释很专业,她没听太懂,意思就是大脑受损,导致部分记忆丢失,或者板块错乱,几十年前的事如在眼前,刚发生的事却又隔得久远……可能会慢慢恢复,也可能再也恢复不了。
现在她有些明白过来了——这人的记忆就像是一条长河,建水坝,或遭遇地震,都可以把记忆的长河拦腰截断,改变了原来的形状和方向。丈夫那条记忆的河流算是被彻底改变了,说是有可能恢复,大概只是医生对家属的安慰。她其实也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,有一天他真的会忘了她是谁,那么他们之间就真成了陌生人。面对这一个熟悉的躯体,记忆一旦没有了,那跟面对一个“死人”有什么区别呢?至少对她而言,就是一个死人。
“哦,小云啊,你来了。”他傻笑着,终于肯转移话题面向她。
“大爷真有趣。”隔壁床翻了下身子,估计也烦了。她尴尬一笑,算是致歉。
每吃一口,他都得抬头说话。他现在话真多,像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仔。他说小云呐,你今天怎么不打粉了?她莫名其妙。他又说,你把甘蔗汁抹在脸上,再扑一层粉,脸就又白又细了。她乍一听,一头雾水,仔细一想,他说的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。那时的小女孩,虚岁十五,要“出花园”,得化个小妆,就在脸上涂一层甘蔗汁,再扑上白粉。
他不说,她早就忘了。她吃惊地看着他,像是看着一个怪物。
从病房窗台的方向往外望,刚好是西乡河,城里的河好像是静止的,它们被修砌一新,河水清澈,还养了荷花和金鱼,却像静物一样一动不动。她从十楼的窗口望下去时更是如此,连同那座她刚刚走过的石桥,似乎也成了园林里假山一般的摆设。她记得丈夫刚从ICU转进这个普通病房时,河道两边满树火红的凤凰花开得正艳,如今已落下一大半,它们落在河面上,也落在街道上。她似乎还看见树上结出了果实,一串串的,像是豌豆,挂满树枝。
在这病房里,除了督促吃饭吃药、协助各种检查,剩下的时间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好,站在窗口看楼下的河流和街道倒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动作。医生交代过,要多跟他聊天,聊他最在意的,刺激他,唤醒他的记忆。她坚持几天后,坚持不下去了,他根本容不得她插嘴,即便是她故意别过脸去看窗外,他也喋喋不休,说个没完。他如果只是单纯失忆,她可以接受,但他变成了一个让人讨厌的人,就让她有点难以忍受。是的,眼前这个老头,他秃顶、肥胖、满口黑牙,因为话多,嘴角时常泛着两团白沫……这人曾经是她的丈夫,将来还是她的丈夫——前后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,让她竟有一种改嫁的错觉。这种感觉很糟糕。没发病之前,他当然也是这样的形象,在餐馆掌勺,他卤出来的猪脚吸引了不少客人。那时她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,尽管他的脾气越老越暴躁,一天要抽两包烟,她要是说他少抽点,他会大为光火,故意抽得更猛。生活也像是在跟他开玩笑,他一觉醒来——这一觉睡得确实长了些,看样子把他抽烟的习惯也忘掉了。有时他会突然沉默下来,好大一会,怅然若失,似乎在想是不是忘了做点什么、需要做些什么。我忘记什么没有?他问。她摇摇头。医生说过,烟酒无论如何得戒了。她说,你好好的什么都没忘记。至少到目前为止,他还没想起自己是要抽烟的,也没再抽过一支烟。
这是她唯一感到高兴的事情。如果说是在发病之前,他能够把脾气降下来,把烟和酒都戒掉,那她就更高兴了。现在还是有些不一样,她总感觉,之前的那个他已经不在了,至少是部分不在,现在剩下的,像是一个还活生生的躯壳。她这么想时,又劝自己不该这么想,也许还会好起来。也许医生有时也挺能忽悠人。
她尝试跟他讲新近发生的事情,餐馆的生意,孙子成绩,以及他们一致要儿子儿媳生二胎,男孩也好,女孩也好,再生一个,趁现在还能生。他们就后悔了,当初不应该那么听话,说到底也是因为头胎是个儿子。儿子看来也要犯同样的错误。之前一家人每每谈起这个话题,儿媳就会暗地里翻她白眼。她知道年轻人不爱生孩子,也不爱话多的老人。在这个事情上,只有丈夫会站在她这一边,为她说话。你妈说得没错,后悔就来不及了。他那时话不多,有威严,家里人还多少会听,即便不听,也不敢公然反对,更不会翻白眼。
她抽出一块纸巾为他擦去颌下的汤汁。
他突然问她:“我到底得了什么病?”
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了,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遍,对他胸口用纱布包扎起来的手术刀口,他更是表现出惶惑不安。
“其实啊,”她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,“你是这儿出了问题。”
他一下子笑得快岔气,她连忙过去拍他的后背。
“小云,告诉你一件事。”他继续笑着说,“结婚前,媒婆安排我们去镇上相亲,说好的是在石街一家布铺里,女的在里面坐着,男的从街上走过。你先到了,在布铺里听潮剧,我从街上过时,根本不敢抬头看。那天真是热,日头跟火球似的,我戴了一顶草帽,主要也是不想让你看见我掉头发。不过,为了保证让你看清楚,我在石街上来回走了三趟。回到家后,媒婆随后就跟我妈说,那女的怀疑你家儿子这里有问题,媒婆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壳。我当时啊,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……”
这个事情她倒是记得。她不是真觉得他的脑壳有问题,要不也不会答应嫁给他。她其实还蛮喜欢他的实在,那么热的天,来回在街上走了三趟。街上似乎就他一个人,来来回回,真像个傻子。是的,也许他本来就是个傻子。
吃过饭,他还得睡一觉,有时一觉能睡到下午三四点,像个嗜睡的小孩。她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睡过去了又醒不过来。医生跟她打了一个电脑内存的比方,她没听明白,后来她想人的头脑就像是房间,放置的杂物多了,就会无处落脚,把房间里的物件清理一半,无论好坏,扔掉一半——也就难怪他能整天嘻嘻哈哈,吃得下睡得着了。不过,她还是得等孙子来了,才能放心离开。她得赶回餐馆帮忙,午后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。小家伙却越来越不听话了,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,非得到最后一刻才懒懒地出现,还一脸臭臭的,好像陪护爷爷不是他应该干的事情。
坐上地铁时,她感觉头有点晕沉,像是中暑,大雨过后,阳光比下雨之前还要烤人。她坐的电瓶车没有顶棚,自己又没带伞,等进了地铁,她伸手一摸额头,竟被烫了一下。进了地铁,在冷气的吹拂下,她又不停地起鸡皮疙瘩。她微微蜷缩起身子,靠在座位上眯一会,又怕坐过站,每到一个站,门一打开,她便会条件反射地醒来,伸头看门外的站名。坪洲——宝体——前海湾——宝安——碧海湾——机场,六个站数下来,中间还要转线,她就是再困也不能睡了。
起身时,空空的饭盒掉在了车厢上,隆隆隆地滚出好远。她弯腰去捡时,头脑一沉,眼前一黑,差点栽了下去,幸好及时抓住了扶杆。
她以前也经常这样,那会以为是低血糖,儿子还让她在兜里放一把糖果,犯晕了就吃一颗。后来才知道是糖尿病,二期,没严重到要打胰岛素,不过药得按时吃,平时也要忌口。以前吃糖习惯了,现在不能吃,嘴里经常淡得像是有烟瘾的人刚戒了烟。
餐馆的客人并不多——自丈夫病倒后,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。他们觉得卤肉的味道变了,这当然是无法辩驳的事实。一些老顾客还是会继续支持,如街对面水果店的员工,还有几个染了绿色头发的发廊理发师。她之前有些看不惯他们,现在倒愿意和他们说说话,见其中一个没来,还得问一句,是不是请假了?他们也问,大厨什么时候出院?言下之意,他们好久没吃到好吃的卤肉了。也是奇了怪,同样的配方和步骤,儿子就是卤不出老子的味道。
她放下饭盒,系上围巾,走进后厨帮忙。儿媳的脸色也是臭臭的,有点难看,跟孙子一样。怎么啦?她套近乎。儿媳没说话,把瓯碗的磕碰故意弄得很重。又怎么啦?她问。还不是你儿子?儿媳脸都不抬一下,真是蠢货,学了这么多年,还学不会,你说要是爸哪一天……“那个”了,这个餐馆还要不要开哦?她明白了。其实,她心里想,不用等老头哪一天“那个”了,就是现在,他也不一定能把肉卤好,但她没说话,继续蹲在地上洗碗筷。
洗了碗筷,她又强撑着拖了地,把所有台柜都擦了一遍。她见不惯后厨的脏。等她干完后厨的活,来到前堂时,发现只剩下两位食客。他们正是对面水果店的员工,穿着绿色的工作服。儿子给他们每人派了一根烟,正聊着什么话题。好像是机场那边确诊了一例……不知道真假,网上都在传。儿子说,网上的谣言可多了,别乱信。
“怎么啦?”她问儿子。
儿子似乎这时才发觉老妈回来了,便忙着问:“爸怎么样?”
“看起来不错。”她说。
“医生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吗?”儿子又问。
她摇摇头。
“就算是出院了,我看情况也不太好。”
“医生不是说会慢慢恢复吗?”
“医生也说可能恢复不了。”
母子俩同时埋下头,沉默了一会。客人已经走了,她过去收拾碗筷。现在餐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了,可是时间才一点不到。生意太冷清了,似乎也不全是儿子厨艺不好的缘故。
儿子又点上一支烟,他的烟瘾都快赶上父亲了。他说:“妈,晚上你去做核酸吧,房东通知了,今天是最后一天,晚上人不多,应该不用排多久。”
她没说话。她本以为这次可以逃过去,上个礼拜开始,突然通知说要全民检测核酸,社区所有的人都赶着去排队,社区公园作为临时的采集点,一时间黑压压的都是人。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,前面两次她也去了,长长的棉签捅进喉咙时,险些吐了出来。她本来就“肠肚浅”,儿子小时候吃过的东西她都不愿意吃,看别人家带孩子,小孩嚼一半吐出来的肉都可以继续放进嘴里吃,她在一旁看了都难受,更何况被人往喉咙深处捅。
手机是有收到居委会的短信提醒,她没打开来看。早上她经过公园去坐地铁时,远远地还看见长长的队伍排到了街道上。她都有点躲着的意思,似乎她的额头上就写着“逃离者”的字样,随时会被人拽进队伍里去。
过了三点,餐馆就彻底没了客人。她把前堂和后厨又擦洗了一遍,实在没什么需要干的了,才想着回住处,休息一会。刚俯下身去清洗柜台时,她又感到一阵眩晕,口里干干的,像是被海绵吸走了所有的水分。儿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先走了,也没打招呼,她不想回去,两个人在家里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好在前堂找了张靠门的交椅坐下来,一抬眼,刚好就能看见街道对面的水果店。她突然很想吃一块西瓜。
街上走过两个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影,确实是人影,因为她根本看不清走过去的是男是女,也无法判断,他们从头到脚包了好几层,像是街上的店铺新开张时请人扮演的卡通熊。看来机场有确诊病例不像是传言。他们这个社区刚好挨着机场,每趟飞机起飞,都会从他们的头顶上轰过。她刚来时很不习惯,担心那些庞大的机械会突然掉下来,她从没那么近距离地见过飞机,她印象中的飞机就跟火柴盒一样大小。现在没什么了,有时都忘了它们的存在,连同噪音也一并被忽略。即便是机场那边真有病例,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人云亦云的惶恐,她对这两年来的疫情,其实一直带有眼不见为净的怀疑,像是影视剧那些紧张的背景音乐,是人为虚构出来的假象。
儿子拎着饭盒走了出去,“记得哦,房东又在催了。”
儿子上了门口的面包车,启动了几次才点着,他把头伸出车窗,又说,“晚上我让阿光在医院守着,那兔崽子,反正出去了也是去网吧打游戏。”她有点听不清,隔着玻璃门,但她还是站起来,点点头,挥了挥手。现在餐馆里就剩她一个人了,她不知道干什么好。她突然想趁着这会去社区医院再拿点药,尽管家里的药还有,她可能只想借此机会出去走一走。她把空调关了,锁了门,戴上口罩。她走到对面的水果店,穿绿色工作服的年轻人看见她,笑着问:“又要去医院啦?”她没说是或不是,只是微笑着。
“西瓜怎么卖的?”她问。
“一个十块钱,黑美人。”年轻人把口罩拉到下巴。
“算了,回来再说。”她摆了摆手。
“好,要不我晚点给你送过去?”年轻人热情地说。
“不用,我回来再说。”她其实还拿不准要不要买。
“核酸做了吗?看形势很紧张哦。”年轻人朝公园的方向努了努嘴。隔出好远,还是能看到排队的人很多,不时有穿防护服的人进进出出。他们在强烈的阳光下,像是阳光的一部分,如果不是防护服上的蓝色条纹,简直可以和阳光混为一体。
“晚上去做,人太多了。”她转身朝社区医院的方向走。
社区医院里人倒不多,和往常一样,这时候集聚着不少等拿药的老人。他们被拦在门外,每一次,填表登记和出示健康码总会把他们难倒。她在这方面的上进让她有了插队的权利,几个小护士也喜欢她,其中一个问,阿婆你这是准备回老家吗?你好像刚来不久。她不想解释什么,顺势点点头,好像她真的可以趁着暑假回趟老家似的,往年确实是这么安排的,但今年不是出了意外么。听小护士这么一问,她心里还真有一些难受,生活本不该是这样子的,至少不应该有意外。
“是不是又紧张起来了?”她也是随口一问,她其实并不太关心。她现在遇到的事情要比疫情糟糕得多,如果需要拿来比对的话。
“是的,阿婆,出门要做好防护。机场那里,每天多少外国人进进出出,一不小心就传过来了,我们离得这么近,不就跟着倒霉么。”小女孩絮絮叨叨地说着。
她这下确认了,机场那边出问题了。她从没有去过机场。
她拎着药回到家里时,儿媳还在房间睡觉。他们夫妻俩今天肯定是吵过架了,儿媳只要跟男人吵过架,好几天,都会跟她臭着脸。就算过后他们夫妻都说上话了,儿媳看她的脸还是臭臭的,就像当初是她们吵的架,反而跟儿子无关了。她有时还得讨好儿媳,心里想倒也不是怕,是家里如果有个人黑着脸,那么其他人都笑也等于零,最后大家都会黑着脸。
坐下来,刚喝口水,她又拿着购物袋下楼了。菜市场不远,她穿小巷子过去,也就几分钟的事情。时间还早,菜市场没什么人,摊主们正在往台板上摆放肉食和蔬菜。餐馆的食材是儿子在采购,不用她操心,她只是买点家里人吃的,这事以前也不归她干。近一个月来,她主要是想给丈夫弄点好的吃,这让她一进菜市场就头疼,不知道买什么好。他倒好,醒来后变了个人,唯独对吃的挑剔,却还保留着,像是所有坏脾气都根深蒂固,所有好习惯都烟消云散了。
逛了一圈,她也只是买了一些土豆、西红柿和叶子菜,回到餐馆,淘米煮饭,一大锅,也不知道会不会煮多了,近来老是剩饭,又不能隔夜,倒给收泔水的,看着都心疼。儿子回来时,她已经把餐馆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,等着儿子开伙。儿子说,社区出入口开始查了,没做核酸的不让进。她的手机又收到短信,短信上写的也是说会影响出行和工作。弄得她一下子紧张兮兮的,不怕别的,影响出行的话,她怎么去医院呢?
陆续有人来吃晚饭,他们谈的话题,也多与此有关。她都有些不喜欢听了,想早点去公园把核酸做了,她可不想明天早上跟那些穿红马甲的人多费口舌。
穿绿色工作服的年轻人果真抱了一个西瓜过来,他笑着说,我看你没空,帮你留了一个。她都忘了,忙问多少钱。年轻人说,没多少钱,算了,我请你吧。她摆摆手,说那不行,你也是打工的。她把西瓜放进冰箱,想着明天带去医院。儿子给了年轻人一支烟,说,那我请你吃饭。年轻人说,我是送给老人家吃的,可没请你吃哦。说完腼腆地笑起来。这是一个实在的年轻人,年龄跟孙子差不多大,去年开始在对面的水果店打工,就把餐馆当食堂了,每天两餐,一天不落。他们还都是潮汕老乡,她听他说过,好像是普宁人,和她老家也就隔了一条鳌江。
忙完第一波客人,已经是晚上八点多。她这才解下围巾,朝公园走去。街上明显有些冷清,路灯和店铺的灯光一下子亮得有些刺眼,白天和夜晚,这个地方完全是两副模样,有时她都有些恍惚,像是面对一个变脸的演员。公园里的人不少,也不全是排队做核酸,一些老年人本来习惯了跳舞,如今似乎不让跳了,他们便在公园里晃荡。采集点在公园左侧,她来过,轻车熟路的,便找到了队伍,大概有五十米长。他们听从社工的指引,十人一组,前往几间临时搭建的简易房。跟她一组的,有个中年男人一直在猛烈地咳嗽,她不想跟他一起,却又说不出口。轮到她时,她紧张得有些发抖,喉咙痒痒的,已经开始感觉恶心。这次的医护人员大概急着回家,她还没把口张开,棉花棒就已经深入到喉咙里了。她胃里突然一阵翻滚,没能忍住,站起来直奔路边,吐出一地酸水。
实在有些丢人。吐过之后,她感觉很困,像是躺在路上都能立刻睡着的样子。她回到餐馆,已经没有客人,儿子在刷抖音,不时还跟着傻笑。她跟儿子说,要回去睡觉。儿子抬头问,没事吧?她说没事。儿子说,你明天早点去医院,兔崽子说他八点钟要去市内,跟同学约好了。也就是说,她六点就得起来。她在手机里定好更早一点的闹钟。这个儿子用过的智能手机,她摸索得算是得心应手了。
位于五楼的三居室,一个月租金就要三千块钱,其他都好,就是每天要爬上爬下,楼梯很窄,遇到灯坏了的时候,她几乎要摸着上下楼。三个房间,大中小依次排列,最大的是儿子和儿媳的,她和丈夫住最小的那间。儿子曾让孙子跟爷爷奶奶换一间,孙子不肯。她说,不就睡个觉么,要多大?孙子要学习,比他们更需要空间。她这个房间也确实太小了点,一张一米五的床就把空间挤得满满的。以前,她和丈夫得一个一个从门口爬上床,两人挤在床板上,翻下身子都不行,现在他倒好,睡到医院的铁床去了。她一个人在匣子大的黑暗中躺下,感觉像是躺进了棺材。棺材还一直在往下沉,一直沉,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,她感觉就要死了,有点喘不过气,任凭她怎么努力,就是醒不过来。
耳边仿佛听见丈夫在轻声叫她:“小云,小云,小云……”
她开始寄希望于闹钟,可是,明明感觉天已经亮了,微弱的光像是水渍一样渗透进紧闭的双眼。她能感受到,那是阳光,不是灯光,是天亮时的光,是天地间慢慢由淡蓝变成银白的光,但是,闹钟还是不响。她知道坏了,没有闹钟,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。
迷糊中,她开始见到影影绰绰的人影,白色的,像是一团团光在挪动。他们似乎还在说着什么,瓮声瓮气的,像是隔着一层河水传过来的声响。是的,这应该就是地狱的样子,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恐怖,只是有些惨白,有点太过于寂静。她第一次遇见,也会是最后一次。她不可能再醒过来,告知旁人这些奇异的情景。光又没了,人影也没了,声响却还在,只是越来越模糊,像是她还在继续下沉,而光和声响是固定的……她费了好大劲才意识过来,光影的出现和消失,完全取决于她的眼睛在努力地张开或疲倦地闭上。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有这时才发现它是多么重要。原来即便是死了的人,也可以选择睁开眼睛的——那么,她倒是想看看,眼前到底是些什么。
“蔡彩云,蔡彩云,蔡彩云……”
有一个在叫喊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清楚,叫的还是她的全名。这个名字听起来她自己都感觉陌生,跟丈夫突然叫她小云相比,蔡彩云则更像是另一个陌生人的名字。
但是,可以确定,叫的就是自己。
她又努力了一把,让眼睛睁开了一道缝,光又像露水一样渗了进来。她的眼睛瞬间湿了,她看到的不再是挪动的光影,而是一个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。他们就像白天见到的那样,如果不是衣服上的蓝色条纹,他们就是惨白灯光的一部分。她现在可以确认,站在她身边的都是些医生。这一个月来,她对医生不陌生,至于他们为什么要穿防护服,她就不太清楚了。难道地狱就是所有人都身穿防护服的样子?
“来,看这边,好的,告诉我,你叫蔡彩云吗?再来,看我的手,这是几根手指?……”
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,女孩的身形在防护服里也能看出来,显得有些宽松,可见女孩的瘦小。女孩正把手掌张开放在她眼前,她一会看清楚了,一会又很迷糊。不过,那确实是五根手指,哪有人是六根手指的么?她微微一笑,接着又咳了一下。
这一咳,她才意识到嘴上还罩着氧气罩,只是她的脸太小了,氧气罩显得有些宽大。她一咳,氧气罩就歪向了一边,时不时有人伸手过来扶正,动作迅速,略显慌张。
“醒了。”另外一个防护服说。也不知道是哪一个防护服,他们就像是一群使者,正在观看一个已死的人,正以另一种形式“醒来”。
但是,确实就像他们说的,她醒了。她不但能看清楚女孩的五根手指,还看清身边站着的几个防护服,五个,哦,不,身后还有两个,是七个。见她醒来后,有人陆续走了出去,似乎对她不再感兴趣。
还是那个女孩的声音,能听出来她的话音里带着笑容,“阿婆,你终于醒啦。”
她问:“我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
女孩说:“没有,大吉大利,你活得好好的,长命百岁。”
她这才知道,自己没死,或者像丈夫那样,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间。可是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?她记得只是回家睡一觉,定了闹钟,第二天早上还要早起呢。她能清楚地想起这些,证明她跟丈夫还是不一样,她的记忆没有丝毫问题,至少没有无缘无故的丢失。她舒了口气,有点庆幸的意思。她开始挣扎着要起身,想弄清楚,她现在是在哪里。
穿防护服的女孩却及时按住了她,“阿婆,你生病了,还不能起身。”
她这才发现,除了嘴上罩着氧气罩,她的身上还连接了好些电极线,手臂上也打着吊针……已经是一个病人的样子了,就跟她见到的丈夫昏迷在ICU病床上那样。
“我这是怎么啦?”她问。
“阿婆,你确诊了。”女孩说,“不过问题不大,你很快会康复的。”
其实不用问,她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。昨晚被棉花棒捅出一口酸水的感受还很清晰,却又像是经过了很多时日,以至于都错以为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。她能接受这样的结果——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样呢?就像一个人犯了罪,哪怕是无意的。她只是不知道,往后应该怎么办?她本人肯定没什么好疑惑的,只能躺在这个惨白的病房里,像只小白鼠那样被隔离起来,然后进行各种治疗和检测。她担心的是她的家人,她的丈夫,他儿子一家,还有他家的餐馆。
她越想越慌乱,如果真如以前听说的那样,她的家人肯定也会被隔离,餐馆会关门,贴上封条,还有,所有去餐馆吃过饭的,那个穿绿色工作服的水果店员工,那几个发廊的理发师,还有……很多很多……她再也想不下去了,脑袋和身上开始发热。
可是,容不得她不想。第二天,就有流调人员来问她,这几天都去过什么地方,接触过什么人。她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,如果说是一个月以前,她的行动轨迹要简单得多,无非就是餐馆和住处,现在不一样了,她每天多了一个要去的地方,那就是医院,而就是这个多出来的行动轨迹,让她不知所措,或者说,她没办法准确地说出她经过的地点、遇到的人。于是,她只能吞吞吐吐的,三言两语就说完了。说完后,她又惶恐地看着眼前的工作人员,她能从他们隔着护目镜等层层防护背后的模糊的眼神里看出不满。她沉默了一会,又说了几个能想起来的与她说过话的人,除了她餐馆里的,她还想起了社区医院的护士,她为没有遗漏这个而感到高兴,像是救了人家一命。他们似乎仍然不满足,还继续看着她,要她再好好想想,其中一个甚至还说,你得如实交代,不能隐瞒,隐瞒的话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……他还想继续说下去,旁边那个动了他一下,他就不说了。
就那么一瞬间,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接受“审讯”——是的,她就是一个“犯人”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糟糕的感受,也许就在那个人要她“如实交代”开始,她内心的慌乱突然变成了恐惧,她不再觉得每说出一个亲密接触者就是救了他们,相反,是“出卖”了他们。她也知道,遭受她“出卖”的人,都将面临着什么,他们会像她和她的家人一样,被隔离,被检测,甚至被治疗,然后一起被“审讯”,“招供”出更多的“同伙”……于是更多的哪怕是无辜者也会被“绳之以法”。
她的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,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突然挤满了她的脑袋,就像是病毒本身,一下子从口腔到肺部直接循着颈动脉侵占了大脑。
他们终于起身了,能看出他们有些失望,像是还有什么重要同伙没有被供出来一样。其中一个说,“阿婆,你要是想起了什么,随时跟我们说。”他们转身离开时,她才想起了那个在坪洲地铁站拉客的师傅,是的,就是那个腿脚残疾的中年男人。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时,发现他们已经走了——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秘密,在她的心里沉积了下来,又或者,那个师傅的“生死”就掌握在她的手里——她因此陷入了更大的矛盾和痛苦。
她试图跟儿子联系,才发现手机没在身边,应该是落在家里,也有可能是丢了。
护士帮她联系到了儿子,微信语音电话通了,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。儿子只是跟她说,家人没事,让她好好养病,别担心。她问,你爸呢?儿子说,政府安排有人在照看。她又问,那餐馆呢?儿子说,餐馆肯定关门啦,听说整个社区都封掉了,只进不出……
挂了语音,她知道,现在她真是个罪人了,儿子的餐馆这么一关,估计再也开不了,就算开了,又有谁会来吃呢?大家都会像避瘟疫一样不敢靠近吧。她也可以想象,如今她作为败坏一锅粥的老鼠屎,社区里的每个人肯定都在咒骂她,如果他们知道她是谁的话,甚至还恨不得上前啐两口吧,就像小时候,她看见村里的地主被五花大绑背上画了个大红叉押解着去后山枪毙,围观的人也一直朝他吐口水……她现在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。
女护士似乎看出她的心事,拿回手机时,她说,阿婆,你别伤心,网上好多人都在说你好话呢,说你每天都这么忙,这么辛苦,不是去医院陪护病人,就是去餐馆帮忙——前段时间省城有个阿婆也感染了,她一天的行踪可比你潇洒多了,不是下馆子就是去茶楼……
她有点不明白护士说的话,疑惑地看着护士。
护士又把手机递给她,“阿婆,不信你看看底下的评论。”
她接过手机,一看,明白了。她成了那些在微信群里被到处转发的走失的老人一样,目光涣散,表情惶惑,被强行推上了舞台,被追光灯直射着,一举一动,原来早就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。尽管,她在手机里被称之为“蔡某云”,哪又有什么区别呢?谁不知道蔡某云就是蔡彩云呢?这是她这一个月来收获的第三个名字了,都陌生得让她害怕,又都实实在在地,指向她的脑门。
手机里记录着她一个礼拜的行踪,她双眼凑近,一字一句,仔细阅读下来。
没错,写的就是她,这正是她每一天的生活。她就是这么过来的,至少丈夫发病以后,她就是这么活着的——作为一个人参与其中时,她没觉得无聊,如今通过文字罗列,她才觉得这个人的生活简直乏味到没有继续过下去的必要。
她一下子哭了起来,弄得护士不知所措,连忙拿走手机,扶着她躺下休息。
她闭上双眼,面带笑意,泪水顺着她的鱼尾纹滑下来。很快,她感觉自己正在下沉,和前天晚上一样,不同的是,她不再是躺在黑匣子一样的棺材里,她来到一片雪白的天地。她决定不再往下沉了,就好好地在那儿躺着吧。
陈再见,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,现居深圳;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等发表作品多篇,部分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;出版长篇小说《六歌》《出花园记》《骨盐》,小说集《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》《青面鱼》等六部;曾获《小说选刊》年度新人奖、广东短篇小说奖、深圳青年文学奖等。